“嚇煞人香原夸語,還須早摘趁春分。”讀到清代詩人陳康祺的《碧螺春》,我原本持疑的心,一下子落到了地上。
對于碧螺春,我一直覺得是一款比較具有江南韻味的茶。其實,江南韻味并不特別好定位,我只能用自己的方式理解。在我的認識里,江南是纖巧的,如同小家碧玉,碧螺春的特質是形美、色艷、香濃、味醇,其銅絲條、螺旋形,自然是對纖巧一詞的最好注腳了;江南是細膩的,婉約、溫柔、多情,碧螺春作為中國十大名茶之一,其微黃的湯色中略含綠意,宛如琥珀,恰是江南意境的寫照;足以令我們心為之怡;江南是古樸的,內斂含蓄,若白墻灰瓦,色彩鮮明,碧螺春獨具特色的花香果味,令其“一酌鮮雅幽香、二酌芬芳味醇、三酌香郁回甘”,當最能體現被水暈滋潤著的江南氣韻吧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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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南的靈秀與優雅自然離不開茶,茶的氣質和地域的氣質、人的氣質是互通的,茶擇地而生,以人為傳世之魂而息。人茶相同,人擇地而活,以茶為修德養性之魄而止。茶以人為神,人以茶為靈,或許該是人與茶和諧相處的最高境界吧!
我喝茶較晚,既無家承,也無人引領。我出生于20世紀70年代的蘇北農村,落后和貧窮限制了我對外界的一切想象,更不用提喝茶這種既悠閑且講究的雅事。但是,姨父最初喝茶的印象卻對我產生了極大的影響。姨父是軍人出身,極瘦,但高大,走到哪兒身體都是筆挺的,一生保持著軍人的風骨。他的鼻梁上永遠架著一副金絲邊的眼鏡,很知識分子的樣子。有時候近前和我說話,常常會把眼鏡往下拉一拉,那感覺特有老學究的范兒。他說話的聲音很輕,平和,很舒服,和鄉人粗聲大嗓的表現完全不同。60年代初,他響應國家號召,放下領導干部的身份支援農村建設,自上海回到農村的老家,誰知,一回來就是一輩子,直到離世他也沒能再回到下放前的城市。因身體的緣故,他很少從事農活,打我記事起,就經常看到他搬著一個躺椅,在自家房屋后面那幾棵茂盛的柿子樹下置了,一壺茶,一本書,有時也會放上藥盒子,看書、飲茶,一躺就是一個下午。所以,他愜意的舉止就在我幼小的記憶里盤存下來,并且特別期待長大后也可以過著他那樣的日子!
真正接觸茶葉是在90年代初期,那時,我在一所軍事院校里做文書,因為有接待的需要,會購置一些茶葉或者其他用品,接待后剩余的茶葉一般很少,我舍不得扔,便留下來自己飲用。也就是從那時候起,才知道姨父當年喝的茶葉是茉莉花,一種比較大眾,也比較便宜的茶葉。對于碧螺春,我最初的認識是線形、曲狀。只是當時受環境的約束,購買接待用茶多是指定的龍井和鐵觀音。接待不能購買,個人又不具備購買的能力,一個大頭兵,每月少得可憐的津貼除了日用品,連買書都得一分一分地扣下來,累積起來,所以一直沒時間品嘗。雖不能購買,卻不耽擱我在茶葉柜臺前的欣賞,盡管隔著玻璃瓶子,仍能感覺到那蜷曲如螺的茶葉蘊含著無盡的江南韻味!
我之所以說碧螺春有江南的韻味,除了它產于蘇州太湖洞庭山,有洞庭碧螺春之說外,應該還有一些我戰友的因素。我的戰友自然也有女兵,她們大多是通信兵,其中就有來自蘇州的。她們在一起也會用蘇州話聊天,對于習慣了蘇北人的粗枝大葉,糙老爺們的粗門大嗓,以及小媳婦們“巾幗不讓須眉”的大大咧咧的我來說,她們的聲音委實充滿了誘惑。其音韻平仄不說,吳儂軟語中的咿咿呀呀,輕盈婉轉中還夾有柔美的曲線感,真的讓人頓生裊裊娜娜之意,仿如仙樂。
開始喝茶是在十多年后。剛回鄉那會兒,我在企業工作,那時候企業的工資相對高些,但是每天八小時的工作量依舊是繁瑣的,雖沒多少體力活兒,卻也不能清閑到煮茶、看報,那般優雅。斯時,飲茶多是花茶,一來耐泡,二來味重,香濃且遠,喝完了續上水即可,簡單,干脆,像粗陋的生活。后來辭職,南下廣東,在一家出版公司做市場,上海、福建、浙江,天南地北一路跑下來,人際接觸越來越廣,各色人等的應酬也不斷地增加,喝茶飲酒成了必不可缺的功課。
第一次喝碧螺春茶也恰恰是在那段時間,但并非在蘇州而是在無錫,像為了這款茶而專門設計情節似的。事實也確是如此,只是茶并不單單為我準備。到無錫后,我在電話里約了一個詩友,其實,我也不是一個做生意的料,那幾年我外出最高興的事是見當地的詩友。和朋友約好了時間和地點,便按時乘車從賓館出門了。到了地點才發現離古運河不遠,一個看不上去不大卻非常雅致的茶吧。因為瀕臨古運河,最大的感受就是江南的氣息。窗外是流淌的運河水,水色清透,偶有搖著的小木船來往;石頭壘成的河道壁上有欄桿,欄桿外是河道,欄桿內是供人行走的過道;過道一側每隔一段路便有棵樹,如今想來應該是垂柳;然后是當地的住戶,有的兩層,有的三層,白墻灰瓦,簡潔大方,十多年了,惟記著這些鏡頭。茶室內的布置十分簡潔,一條茶幾,四張矮凳,兩壁有幾幅山水畫,一個古色古香的書櫥立在一角,放滿了不同的書籍,最引人注目的是十來本土作家的作品集,十分清爽。朋友早已泡好了茶,隨同來的一個年輕女性正在閑聊。雖初次見面,卻不顯得陌生,握手,寒暄,隨后簡單地向我介紹了那個女性,一個本地的同道中人,在他兄長的公司打工,喜歡寫詩,喜歡飲茶,家中有茶園。朋友是浙江人,家鄉離蘇州很近,隨兄長在無錫開公司。他長我幾歲,面形清瘦,身材矮我少許,但詩寫得不錯,早些年就在詩刊發過組詩。女子的詩未讀過,故不好多言,她也不多說話,默默地為我奉上沏好的茶,動作優雅、嫻熟。之間,女子隔三差五地加上幾句,聲音不高,及溫柔、婉約,不過一舉一止間透露著江南人的細膩與敏銳。茶是碧螺春,可惜我并不是通過葉子認出來的,而是那盒打開著蓋子的茶葉罐告訴了我!
茶飲了多少已經記不得了,話談了些什么更無從回憶,惟他們二人品茶時的優雅談吐與飲茶時的享受之態倍是令我感慨、向往。分手后沒多久,朋友按兄長的意思去了四川,聯系越來越少,最后能讀到的只他的詩歌,署地也從四川到廣東,再到海南,最后不知所蹤。盡管如此,我依舊相信他的生活一定會有滋有味,一個懂得品茶的人,對生活的態度定然與常人不同。女子本就第一次見面,自然更是沒有聯系。如今一晃近二十年了,所能記住僅有那只透明的玻璃茶壺及其中舒展的芽葉,至于湯色,甚至味道,早已沒了印象。但是,喝茶的態度卻在我的心里生根、發芽、分蘗,可惜未能結出碩果。畢竟,我要輾轉各地,靜坐、讀書、飲茶,那種悠閑的日子對我來說,實在可望而不可及。之后,我喝茶時日漸多,十年后,我終止了漂泊,重新回到老家,安下心來,專事寫作,才算是開始了真正的飲茶。盡管我一直記著碧螺春,但并非情有獨鐘,也不甚講究,逮著什么茶就喝什么茶,只是不知不覺中養成了每天必須飲茶的習慣。早餐之后,茶香就開始在我的書房里漫延,只要不出門,往往會持續整天,無論讀書、寫作,幾不離手。
在這樣的日子里,我安于任何一種茶的滋潤,享受著每一份情感,所有的茶對我來說都是一樣的,它們改變了水的氣韻,也改變了我對這個世界的態度,不再驕狂,不再熱衷于名利的追求。
再次喝到碧螺春顯得有些偶然,但也是必然。蘇北小城飲酒之風比飲茶之風堪盛,當下社會,在乎茶錢的人很少,有時候,朋友間也會以茶相送,無論對方是否有此愛好。我得到碧螺春便是如此。送我此茶的朋友是一位產品經銷商,每天應酬不斷,喝酒還行,喝茶對他就是浪費。于是乎,凡他人所送的茶,皆轉手送人,我的手中也會時不時地泊到幾盒。
朋友雖是商人,卻極重義氣,這也是我能和他一見如故的原因,也應該是他的茶能流入我手中的原因吧。自然,朋友非江南人,盡管他有著江南人的多愁善感,有著淺酌吟詩以及臨貼書畫的雅趣,依舊改變不了他蘇北人的血性。
茶雖不在江南沖沏,但氣韻卻絲毫不減江南,看茶形銀芽卷曲,白豪顯露。沖泡之后,葉底幼嫩,均勻明亮。湯色略清,嫩香之味卻也醇和宜人,絲毫無排斥之意。后來,偶有機會和喜茶的朋友談及此茶,誰知朋友竟笑道“此茶有名‘嚇煞人香’”呢。而我頓時愣住,想不出茶還有會如此驚人的稱呼。只是那時網絡沒有當下發達,不能隨手查閱,朋友也只是一提,沒有過深交待,這個疑問也就一直留在心里。再后來,又讀到碧螺春一茶來歷,知其故事有二,一是碧螺姑娘與小伙阿祥的愛情故事,有紀念和感激之意。另一是清圣祖康熙皇帝初飲此茶后,為其賜名“碧螺春”。我自然是傾向第一個故事,有歷史,有情感,接地氣,入人心。我素不喜動輒就套上帝王或者名人進行炒作的宣傳攻略,看似來歷顯赫,其實不過一廂情愿。“嚇煞人香”據說出自一位吃茶的女尼之口,我不得其解,尼姑乃出家修行之人,學的是平常心待世,怎會有如此方式稱謂此茶。只覺得,此傳言應是受了獨特的江南文化影響,以訛傳訛。而讀了清代詩人陳康祺的《碧螺春》,知道這句話原是夸語,正合了我的猜測,故釋然。
不過,江南真的是適于飲茶之地,茶經有云:“茶者,南方之嘉木也。”南方不僅有好的茶樹,還有茶可以醞釀的氣氛。對于南方,曹植《雜詩》則言:“南國有佳人,容華若桃李。”因此,南方不但產茶,還有識茶,把茶視若朋友的佳人。試想,在一襲天清色煙雨中,約三兩好友,置一壺茶,于臨水的亭中坐了,耳畔飄著絲竹般的瀟瀟細雨,青石板上響著撐著油紙傘的秀足,輕緩自如,長長的街巷里,有綠意悠然的青苔,一叢叢自墻腳向上爬著,翹起的屋檐下有古色的木格子窗,沿著瓦當,匯集的雨水一滴接著一滴,在沿墻的石頭上發出叭嗒、叭嗒的脆響。此時飲茶,飲的是江南的清秀,是一芽一葉間那鮮爽的嫩意,銀綠隱翠,口齒生香……
我不是江南人,或許飲不出江南那方韻味,但是,我去過江南,在太湖中,在洞庭山上,在梅香襲人的茶園里,在千年古樟的庇護下,香火裊裊的寺院與古村,在太湖的倒影里相融相映。我想,碧螺春之所以能在唐朝就被列為貢品,應該是受了這山水與文化的滋潤吧,而江南也該是受了這一壺秀色的滋潤,才有了“煙柳畫橋,風簾翠幕”;才有了“羌管弄晴,菱歌泛夜”;才有了與眾不同的才情與氣象吧!
作者簡介:阿土,本名莊漢東,中國作協會員,自由撰稿人。作品見《詩刊/散文/散文選刊/人民文學/國學/文學評論/青年文摘等刊。入選《21世紀散文年選》《21世紀散文詩排行榜》等百余個選本。有作品集五部等。